第六百零五章 世间人人心独坐(1 / 2)

剑来 烽火戏诸侯 6743 字 2019-07-29

宁府虽然不在太象街、玄笏街,宅邸却是真不小。

陈平安帮着三人挑选了三座宅子,曹晴朗是练气士,所以位置最讲究,灵气不可淡薄,却有必须剑气不可太重,不然曹晴朗身为洞府境瓶颈、即将跻身观海境的修士,恰好是最不愿意置身于剑气长城的外乡练气士。好在陈平安对宁府一清二楚,曹晴朗三人应该住在哪里,又有哪些细微处的考量和大处的讲究,这些事情,宁姚都让陈平安做决定,无需身为宁府主人的宁姚说,也无需暂时还算半个外人的陈平安如何问。

裴钱就像一只小黄雀,打定主意绕在师娘身边盘旋不去。

陈平安起先还担心裴钱会耽误宁姚的闭关,结果宁姚来了一句,修行路上,何时不是闭关。陈平安就没话讲了,宁姚便带着裴钱去看宁府用以珍藏仙家法宝、山上器物的密库,说是要送裴钱一件见面礼,随便裴钱挑选,然后她宁姚再挑选一件,作为先前大门那边收到礼物的回赠。

种秋与陈平安问了些宁府的规矩忌讳,然后他独自去往斩龙崖凉亭那边。

曹晴朗在自己宅子放好包裹行礼,跟着陈平安去往那座小宅子,陈平安走在路上,双手笼袖,笑道“本来是想要让你和裴钱都住在我那边的,还记得我们三个,最早认识的那会儿吧?但是你现在处于修行的关键关隘,还是修道为重。”

曹晴朗笑着点头,“先生,其实从那会儿起,我就很怕裴钱,只是怕先生瞧不起,便尽量装着不怕裴钱,但是内心深处,又佩服裴钱,总觉得换成我是她的话,一样的处境,在南苑国京城是活不下去的。不过当时裴钱身上很多我不太理解的事情,那会儿,我确实也不太喜欢。可是我哪敢与裴钱说三道四,先生可能不清楚,先生当年出门的时候,裴钱与我说了许多她行走江湖的风光事迹,言下之意,我当然听得出来。”

陈平安笑问道“我不在你家祖宅的时候,裴钱有没有偷偷打过你?”

曹晴朗使劲点头,倒是没说细节。

陈平安也没有细问多问。

陈平安完全可以想象自己不在曹晴朗陋巷祖宅的时候,他与裴钱的相处光景。

当然到了三人相处的时候,陈平安也会做些当年曹晴朗与裴钱都不会有意去深思的事情,可能是言语,可能是小事。

但是许多事情,真的就只能曹晴朗自己去面对,大到长辈之生死,小到那些戳脊梁骨的琐碎言语,藏在嗑瓜子的间隙里边,藏在小板凳上的随口闲聊,藏在街坊邻居的桌上大一堆饭菜里边。

事实上,孩子曹晴朗就是靠着一个熬字,硬生生熬出了云开月明,夜去昼来。

那会儿的曹晴朗,还真打不过裴钱,连还手都不敢。关键是当时裴钱身上除了混不吝,还藏着一股子好似悍匪的气势,一脚一个蚂蚁窝,一巴掌一只蚊蝇飞虫,曹晴朗不怕不行。尤其是有一次裴钱手持小板凳,直愣愣盯着他、却反常不撂半个字狠话的时候,当时还是瘦弱孩子的曹晴朗,那是真怕,以至于陈平安不在宅子里边的很多时候,曹晴朗都只能被裴钱赶到门口当门神。

一个孤零零的孩子闷闷坐在台阶上,却不敢在自己家待着,那个孩子就只能眼巴巴望向街巷拐角处,等着那位白衣背剑、腰系朱红酒葫芦的陈公子回家,只要他到了巷子,瞧见了那个身影,曹晴朗就总算可以回家了,还不能说什么,更不能告状。

因为裴钱真的很聪明,那种聪明,是同龄人的曹晴朗当时根本无法想象的,她一开始就提醒过曹晴朗,你这个没了爹娘却也还算是个带把的东西,如果敢告状,你告状一次,我就打你一次,我就算被那个死有钱却不给人花的王的印章和扇面款识,突然发现自己先生只是坐在隔壁桌子那边,寂然无声,怔怔出神。

曹晴朗也不敢打搅先生的想事情,就掏出了那把有古旧之气、锋刃却依旧的小刻刀,轻轻放在桌上。

他不知道先生为何要将此物赠送给自己,曹晴朗当然不至于觉得刻刀是寻常材质,便不会珍惜,恰恰相反,先生临时起意的这份赠礼,越是“不值钱”,便越值得自己去珍藏珍重。

陈平安站起身,笑道“想了些以前的事情。”

曹晴朗也已经起身。

陈平安伸手虚按,“以后不用这么繁文缛节,自在些。”

曹晴朗笑着点头,却依旧是等到先生落座桌旁后,这才坐下。

陈平安双手笼袖,身体前倾,看了眼桌上那把小刻刀,笑道“这把刻刀,是我当年第一次离开家乡出远门,在大隋京城一间铺子买那玉石印章,掌柜附赠的。还记得我先前送给你的那些竹简吧,都是这把小刻刀一个字一个字刻出来的,东西本身不值钱,却是我人生当中,挺有意义的一样物件。”

曹晴朗站起身,后退几步,作揖致礼。

陈平安无奈道“有些意义,也就只是有些意义了,你不用这么郑重其事,于我有意义的物件多了去,大多不值钱,结果你这么在乎,那我还有一大堆草鞋,你要不要?送你一双,你鞠躬作揖一次,谁亏谁赚?好像双方都只有亏本的份,学生先生都不赚的事情,就都不要做了嘛。”

曹晴朗摇头笑道“先生,草鞋就算了,我自己也能编织,说不定比师父手艺还要好些。”

陈平安摇头道“说学问,说修行,我这个半吊子先生,说不定还真不如你,唯独编草鞋这件事,先生游历天下四方,罕逢敌手。”

曹晴朗微微一笑。

陈平安玩笑道“按照风雷园上任园主李抟景的说法去类推,若是编织草鞋也是一门修大道,那么你也就是个初出茅庐的下五境,不晓得编草鞋的上五境是啥个风光。”

曹晴朗点头道“先生说是就是吧。”

陈平安无言以对,转而一想,如今自家落魄山缺什么风气,墙头草不缺,飞升境的马屁不缺,全给自己的开山大弟子和朱敛他们拐到不知道哪里去了,以至于连那个半个弟子的郭竹酒,也是裴钱这般无师自通的同道中人,所以就缺曹晴朗这样的风骨啊。

于是陈平安笑得很欣慰。自己终于收了个正常些的好学生。

曹晴朗反而有些不自在,伸手拿起一把扇面题款、扇骨也刻字的竹扇,折扇此物昵称别名颇文雅,其中便有“风凉”一说。

扇面题字自然显著,入眼便知,但是曹晴朗真正喜欢的,却是一边大扇骨的一行蚊蝇小楷,好似一个藏藏掖掖的小孩,不太敢见人,字写得极小极小,兴许稍稍粗心的买扇人,一个不注意,就给当做了一把只有扇面款识却无刻字的竹扇,几月几年,此生此世,便都不知晓了。

曹晴朗合拢折扇,握在手心,凝视着那一行字,抬头笑道“难怪先生爱喝酒。”

陈平安会心一笑。

竹上刻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