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40章 沉酣(1 / 2)

初秋之夜,冷月如霜。

一部素朴典雅的马车正行驶到玉带桥前,容绪正心事重重地坐在车中,就听得前方朱雀大街上传来了车马辚辚之声。

两部马车在桥下相遇,车夫王晖一勒马缰,回头问道:“家主,前方有车马也要过桥,是否要避让?”

自从王戎兵败后,容绪一直极为低调,若遇到高门大户的车辆,就会退避三舍,或者绕路而行。

也许是因为他的低调,萧暥和皇帝都没有动他。

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在王戎攻城之时,不仅没有做内应,而且在桓帝一把火烧毁宫廷,火势蔓延到附近街坊之后,盛京商会不仅出资修复宫殿,而且帮助朝廷还安置难民。

之后,诸侯兵围都阙关时,容绪便开仓放粮,为城中军民提供粮食。如此种种,他竭尽全力地表明王戎起兵反叛只是其个人的行为,和他与王家无关。

但他毕竟是王氏的人,王戎此番作乱,已将王家和盛京商会都推到了悬崖边上。更何况继位的晋王和王氏还有旧怨——王妁曾经因妒害死了晋王的养母。

此刻的局势对王家和盛京商会来说岌岌可危,屠刀在颈,每一天都有举族倾覆之祸。

王戎的罪足够诛灭九族,王家上下每日都战战兢兢。

但萧暥和皇帝现在还没有动他们,大概是因为外有诸侯联军重重围困,内有宫城事变后人心惶惶,且新君初立,立足未稳,值此人心动荡之际,不宜再大肆杀伐,——也就是说现在还不是秋后算账的时候。但这笔账迟早是要算的。王氏上下几百口人的头颅只是寄宿在他们脖颈上罢了。

至于容绪往日和萧暥之间那些或真或假的‘情谊’,尔虞我诈的关切,容绪很清醒,这是不可能让萧暥对他和王家手下留情的。

容绪知道萧暥的脾性,不管小狐狸平时多好说话,甚至有时候还傻呼呼的,但他发狠的时候,杀伐果决,绝不会留半点情面。不然他也无法在这虎狼环伺的乱世生存了。

容绪并不敢指望萧暥能对他手下留情,但是在听说萧暥已经深闭府门几天不出了之后,他又忍不住想去探视。

他猜测萧暥经此大变,怕是旧疾又复发了。于是便备了些昂贵的滋补药材给他送去,顺便,如果能见到萧暥,或许也能在察言观色间推测他的态度,探探他的口风。这事关系王氏举族上下数百口人的生死。

为了避人耳目,他选择月夜拜访,才刚驶到朱雀大街,就和一部马车迎面相遇。

在大梁,马车可以看出一个人的身份和风格,容绪是爱车之人,春风得意时,高调乘坐的永康年间的古董马车早就已经深藏院中,换成了这部不起眼的马车,但容绪毕竟是个雅人,这部马车虽然低调,但是低调中透出一股别致的风流来。

容绪撩开车帘,夜路行车,相遇桥头,也是有缘。容绪是识车之人,不由打量起那部车来。

这部车马很是高大,但陈旧素简,透着一股拙意。看起来像是落魄高门所乘的车辆,——经此番宫廷事变,有多少重臣人头落地,又有多少高门从此没落。

“王晖,退后,让他们先过罢。”容绪道。

王晖对容绪这种谦让过度的态度有些不满,或者说颇为忿忿,白天出行要让,晚上也要让,遇到锦车白马要让,现在遇到这简朴的车马也要让,家主过得实在是太憋屈了。今后是连见到个平民小吏也要让了吗?

正当他极不情愿地慢慢吞吞驱马绕道时,已经晚了。对面的车已驰到了近前。

驾车的是一个精干的男子,着锦衣,他跳下马车,走路带风,一看就是身手不俗的人。

那人快步到车前,问:“何人车马,竟敢拦驾。”

王晖顿时就吓得傻了,一时竟哆嗦着没了动作。

还是容绪比较镇定,他赶紧下车道:“草民容绪不知天子驾到,冲撞銮驾,罪该万死!”

他心中暗苦:这些日子他一直如履薄冰,可是没想到再怎么小心翼翼,也抵不过命运弄人,竟在这里撞上了圣驾。

他伏拜在地,静待发落。

秋风卷起片片枯黄的叶,纷纷扬扬洒落在他清瘦的肩背上。

片刻后,那绣衣侍卫快步走来,俯下身在他耳畔轻道:“陛下请先生车上叙话。”

容绪蓦然怔了怔,赶紧起身,跟着他向着那高大的马车走去。

那名绣衣侍卫撩起车帘,放下脚凳。

容绪深吸一口气,登上马车。

皇帝正支颐假寐,淡淡道:“青霜,你退下罢。”

青霜是萧暥的剑名,魏瑄给自己金吾卫的侍卫长取名青霜,意为天子之剑。

青霜俯首道:“喏。”

晕黄的灯火照着容绪两鬓繁霜。没有华服的掩衬,一身素衣的他倒是更显得儒雅。

魏瑄抬眼看向容绪,意味深长道:“半年未见,先生苍老不少。”

容绪俯首道:“草民已逾知命之年。”

“不必拘谨,抬起头来。”

容绪抬起头,正撞上魏瑄看过来的目光,年轻帝王墨澈的眼中闪烁睿智的光芒。

与此同时,魏瑄也打量着他,容绪的目光并不像他表现地那么低微谦恭,相反他的眼神沉稳冷定,有一种洞彻世事的练达。

魏瑄早就看出来了,他卑微的表现只是为了王氏几百口人的生存。

“容绪先生漏夜出门,是去何处?”

容绪不敢欺瞒皇帝:“听闻萧将军身体有恙,商会里恰好到了些滋补药品,想给将军送去。”

魏瑄心中一沉,萧暥病果然复发了。即使有谢映之为他治疗,可是淋了大半夜雨,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如何了。

魏瑄随即下令马车立即前行。同时他看向容绪,淡淡道:“朕适才听说萧将军有疾,故漏夜前去探望,看来,容绪先生倒是比朕知道得更早。盛京商会果然消息灵通。”

闻言容绪倒吸了一口冷气,这句话暗藏杀机,——盛京商会的消息若比皇帝的绣衣使还要灵通,那盛京商会还能存在吗?

他赶紧道:“回禀陛下,并非是商会的消息,而是草民听闻萧将军数日闭门不出,故猜测将军兴许身体有恙。”

“容绪先生很了解他么?”魏瑄手指轻叩着朱漆凭几,眸中杀机一闪而逝。

容绪背后冷汗都冒出来了,赶紧伏拜道:“陛下圣明,草民只是胡乱揣测。”

然后他非常懂事地道:“既然陛下亲临探望,萧将军若身体微恙也会康复如初,草民就不去打扰将军休息了,草民备了些滋补药品,草民斗胆,呈献陛下。”

“你要献给朕?”魏瑄颇有意味道。

容绪屏住呼吸,道:“都是些人参鹿茸之类,不入天子之眼,若陛下不弃,草民幸甚。”

魏瑄靠在凭几上,一手支颐看向他。这个容绪不仅会来事,而且懂人心。

此番魏瑄漏夜忽然起意去将军府,微服出巡走得匆忙,确实没有带任何赐予,作为登基的新君,初次前往重臣府邸,没有任何赏赐是不大合理的。

容绪就是赌皇帝初登大宝,不熟悉这些君臣之间的往来,他巧妙地将自己的备礼呈献给皇帝,不露痕迹地解决了皇帝的尴尬。皇帝便可顺水推舟地将这些昂贵的药材转赐予萧暥。

可是他想错了,魏瑄不是一般的皇帝,他漫不经心地一摆袍袖道:

“何必呢容绪先生,既然来了,就一起去罢,说不定萧将军府上还挺热闹。”

将军府

“臣等恭迎圣驾。”

“众卿平身。”魏瑄道,“朕今日于宫门巧遇容绪先生,容绪先生言萧卿有恙,备了些滋补药品,朕便一起来探望,诸位不必多礼。”

说着淡淡地看了容绪一眼。

容绪一摔,他意识到这位年轻的皇帝是个完全不按套路出牌的人。不要再想揣测他的心思了,否则自取其祸。

“皇叔,彦昭可好?”魏瑄问。

魏西陵道:“回陛下,谢先生正在为他诊治。”

“朕去看看。”

“陛下且慢,”魏西陵上前一步道,“先生嘱咐过,诊治之时,切莫打扰。”

魏瑄眸中幽光一闪,“是有什么不便之处吗?”